民工手磨「國產晶片」騙來上億,缺芯少魂的我們走過多少彎路?

文章推薦指數: 80 %
投票人數:10人

最近,國產晶片領域有兩條重要新聞:

中芯國際,也是中國內地最大的晶片製造企業,花了1.2億歐元(9.24億人民幣)跟荷蘭的光刻機巨頭ASML訂購的一台極紫外光刻機(EUV)跳票了,對方說因為「出口許可」問題沒法如期交付。

為了買這台光刻機,中芯國際下了血本,就是為了搶灘登陸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7nm(納米)晶片量產,而全世界能做7nm晶片用的光刻機的廠家,只有ASML一家。

ASML一跳票,中芯國際就算有米,也沒鍋可以做飯。

而與此同時,三星近日決定向荷蘭ASML一口氣訂購15台EUV設備,對光刻機的爭搶正陷入白熱化的競賽狀態。

這次中芯國際被「卡脖子」,還不知道要多久,而它勢必會給國產高端晶片的製造拖後腿。

英特爾等美國公司一直是ASML背後的大股東,ASML跳票的背後,是不是有美國對中國晶片發展的阻撓,我們暫時也不得而知。

但比較確定的是,美國最近不斷放出話來,希望全球第一大晶片代工企業台積電到美國設廠,說是美國有很多7nm以下的國防用的晶片需要台積電過去做。

台積電認為赴美設廠成本上不合算,但業內人士觀察,未來台積電赴美設廠的機率仍是有的。

美國對台積電暗送款曲、屢屢施壓,因為台積電的晶片代工,「正巧」也是華為麒麟晶片製造的關鍵命脈。

一方面,讓中國晶片做不好、做不早,另一方面,在中國晶片的代工廠里挖牆腳,中美兩國的晶片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

讓人憂心的是,中國晶片到底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這是個謎一樣的問題。

有人拆開了華為最新款的5G手機,發現裡面包括CPU在內、各種用途的36塊晶片里,有18塊都是華為海思自己造的,國產率相當高。

但是另一方面,「中國晶片不行」「被國外吊打、秒成渣渣」的聲音也不絕於耳,比國外技術落後多年也是不爭的事實。

今天的「中國芯」到底走到了哪一步?想預見今後會發生什麼,答案都藏在過去已經發生的事裡。

1

那個肄業生,開創了中國半導體

將近90年前,1930年第11期《民智》上,登了一篇11歲稚子的短文《我們現在和將來的責任》:

「諸位朋友,你們要救中國,要做中國的人,一定要大家盡責、大家負責,願大家努力讀書、努力前進,還願將來努力救國、努力富國、努力強國。

落款的名字叫王守武。

王守武(右)

幾十年後,就是這位「稚子」在一塊手指甲蓋大小的矽片內,親手刻蝕了7個電晶體、1個二極體、7個電阻和6個電容器,締造了我國第一塊集成電路。

然而他的報國路並不順利。

志向遠大的他在高中畢業前,因為犯了瘧疾耽誤了畢業會考,只拿到肄業證書,復讀一年才考上同濟大學的機電系。

1945年抗戰勝利以後,憧憬著「科學救國」的王守武到美國普渡大學攻讀工程力學博士,畢業後得到了留校任教的機會。

然而在美國生活優渥的他歸國心切,根本沒聯繫國內的工作單位,就辦了張難民證偷偷潛回了國:「我原來是學工程力學的,又改學物理,我覺得回來搞建設,幹什麼都可以……」

回國以後,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接了很多小活兒:給軍隊設計夜間行車的路燈,給西藏人設計生活用的太陽灶——15分鐘燒開一壺水……什麼有用他就做什麼,哪怕是再不起眼的東西。

因為要給物理所的同事維修一隻整流器儀表,他開始接觸半導體技術,越來越意識到電晶體的發明,將給國家帶來信息技術的革命性變化。

1956年,在周總理的主持下,我國制訂了十二年科技發展遠景規劃,半導體技術被列為四大科研重點之一。

王守武學的是物理,但他依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塊磚,毅然中斷手頭其他科研項目,全身心投入半導體研究,在中科院應用物理所組建了國內第一個半導體研究室。

當時蘇聯專家送給我國一些做電晶體用的鍺單晶,但數量不多,王守武擔心不夠用,我們何不自己製備一些呢?於是他從材料入手,拉開了中國半導體工業的大幕。

1957年,他的團隊用自己打造的單晶爐,成功拉制出中國第一根鍺單晶,1958年又拉制出第一根矽單晶,到1959年,在缺人缺設備的情況下,為研製109乙型計算機提供了12種、14.5萬多隻鍺電晶體,每秒能計算6萬次,而這種計算機為「兩彈一星」任務提供了重要的技術保證。

在中國的科技發展史上,兩年內讓一項尖端科研產品從零開始、完成從研製到生產的整個過程,非常罕見。

作為中科院半導體所所長、中科院第一家電晶體工廠的廠長,王守武事事身先士卒,一台台設備儀表,他都要認真地檢測維修。

為了修好一台接近報廢的國產切片機,過了花甲之年的他,跟年輕人在地上蹲著討論,一蹲就是好幾個小時,最終搶救好了這台切片機,他也得了一個「八級鉗工科學家」的稱號。

為解決晶片成品率問題,他長時間在顯微鏡下觀察晶片質量原因,結果眼底出血……

1964年,半導體所成功研製出中國最早的集成電路。

而僅用了一年時間,王守武把256位MOS隨機存儲器成品率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最高一批達40%。

當時在亞洲僅次於日本。

在幾十年科研生涯中,王守武院士始終把國家放在第一位,「國家需要什麼,我就做什麼」。

他與北大物理系的黃昆教授等人聯手,開設了國內第一門半導體物理課程,為中國培養了第一批半導體行業人才。

然而那個時候,國內很多人對半導體產業這個「大坑」的估計嚴重不足,一位領導就曾關切地問:

「你們一定要把大規模集成電路搞上去,一年行嗎?」

70年代末,用王守武的話說:「全國600多家半導體生產工廠,一年生產的集成電路總量,只相當於日本一家大型工廠月產量的1/10。

一句話就把改開之前中國半導體行業成就和家底,概括得八九不離十。

80到90年代,中國半導體行業大幅落後於美日,逐漸被韓國、台灣超過,究其原因,中國半導體產業起步晚、重視程度不夠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盲目的「撥改貸」政策也讓電子工業遭到重創。

所謂「撥改貸」,就是把撥款改成了貸款:

以前國企拿到政府財政撥款,用於技術改造,企業利潤上繳國家財政;

而改成企業向銀行貸款後,企業又要支付高額利息,利潤還要上繳國家,電子工業企業很快陷入虧損困境,幾乎無力投入研發,科研經費占GDP比值從2.3%以上,驟然降到0.6%以下。

一些中國半導體器件龍頭企業,熬不住就破產倒閉了。

為解決半導體產業嚴重落後的問題,國家部委先後打響了三大「戰役」——1986年的「531戰略」、1990年的「908工程」、1995年的「909工程」。

結果一些引進的國外生產線投產就落後——行政審批花2年,技術引進花3年,建廠施工花2年,總共7年時間。

而我們都知道的「摩爾定律」——價格不變時,集成電路上可容納的元器件數目,每隔18-24個月便會增加一倍,性能也會提升一倍。

一句話:不趕趟兒啊。

80年代初,全國33個單位引進各種集成電路生產線,累計投資13億元,最後建成投產的只有少數幾條。

一窩蜂引進國外淘汰的生產線,卻一再陷入「引進-建廠-投產-落後-再引進」的惡性循環。

最後三大戰役只留下了一座勉強算合格的上海華虹。

2017年,全球晶片代工廠的市場份額排名中,華虹排在第9,占1.4%,而第一名台積電占55.9%。

「909工程」的主要承擔企業上海華虹-NEC

建國後的將近半個世紀裡,中國的半導體產業一直試圖圍繞著「有用」二字展開,尤其是早期的國防應用,只要能做出有用的東西,相關的技術設備生產線,通通學來拿來買來,滿足巨大的需求缺口是第一位的,自主研發被購買引進取代。

1988年,我國集成電路產量達到1億塊,進入工業化大生產,但到90年代中期,中國大陸的生產水平依然落後美國、日本15年左右,集成電路85%以上依賴進口。

電子工業部在90年代中的報告中寫道:

我國沒有多少能和外國公司平起平坐的進行交換、合作的關鍵性技術專利。

這種狀況如不改變,我國的電子工業有永遠淪為「電子組裝加工」的危險……

如果能夠抓住機遇,我國集成電路產業將可躍上一個新台階,從而獲得追趕世界發展步伐的機會。

中國的「無芯之痛」有解藥嗎?快速見效的那種?

可能有吧?至少21世紀初的國人對這件事深信不疑。

於是,他們開始飲鴆止渴。

2

黑心的漢芯,乾涸的方舟

在上圖這塊小小的「漢芯」上,有250萬個器件,它每秒鐘可以進行2億次運算,全部由中國人自主研發設計,「在某些方面的性能甚至超過了國外同類產品。

2003年2月26日,它呱呱墜地的那天,上海市政府親自主持了一場盛大發布會,信產部科技司司長、上海市副市長悉數到場,權威院士專家一致評定:

上海「漢芯1號」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是中國晶片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而開發出漢芯的陳進,從此平步青雲,出任上海交通大學微電子學院院長,漢芯科技有限公司總裁,成為上海市科技創業領軍人物,還被特聘為長江學者。

他用這枚小小的晶片,接連申請了幾十個科研項目,順利拿到國家1.1億元的科研經費,漢芯二三四號也接踵而來。

很多人覺得要不了幾年,他就能坐上中國工程院院士的位子。

連英特爾的工程師都覺得,漢芯的研發進度「快得不可思議」。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這「妖」讓包括院士在內的每一個中國人覺得,智商被嚴重侮辱了。

直到3年以後的2006年,在清華大學的BBS上,一個網友發帖《漢芯黑幕》舉報漢芯造假,媒體隨後跟進,才揭穿了陳進的謊言:

在成立「漢芯工作室」後,陳進知道自己沒本事做晶片,就讓摩托羅拉的老同事,幫他「偷」出一款晶片的源碼,做成了「漢芯一號」的1.0版本。

但由於沒有得到授權,設計出來的晶片是不可用的,連功能演示都不能勝任。

可是要開發布會啊,怎麼辦?急,在線等不起。

於是他找到在美國的弟弟,買了一批摩托羅拉dsp56800系列晶片。

他打算用這些貨真價實的晶片,冒充「漢芯一號」完成發布會的演示,這就是漢芯一號的2.0版本,也是院士們親自鑑定的版本。

可摩托羅拉的晶片,難道院士們認不出來嗎?陳進當然想到了,當時漢芯工作室正在裝修,陳進就找了個民工,讓他用砂紙打磨掉晶片上的摩托羅拉標識,又噴上了漢芯的標識。

更可笑的是,摩托羅拉晶片是144腳,而真正的「漢芯」是208腳的——腳,就是晶片和集成電路板之間的接口。

專家們連這些都沒比對,就輕易得出了結論:「漢芯沒問題」。

兩個紅圈之間的都是「腳」

騙到國家經費的陳進,帶著實驗室的同事週遊世界、享受人生;即便是騙局敗露之後,陳進竟然也沒受到任何刑事處罰,僅僅是被學校免去職務。

那個幫陳進打磨晶片的裝修公司,甚至把「參與設計CPU」堂而皇之地掛在官網上,成了公司對外展示的一塊金字招牌——把LOGO給改了,就敢叫「造型設計」了?

騙子陳進之所以能登堂入室,都是因為一顆顆迫不及待的中國心,被一顆名不副實的中國芯蒙了眼。

漢芯騙局對中國社會最大的傷害,不單是坑了國家多少個億那麼簡單,而是嚴重腐蝕了國人對「中國芯」投注的巨大熱情與期盼。

在那之後的多年裡,「龍芯」等其他默默耕耘的中國企業,都多少在輿論上受到了負面的質疑:

「你們做出來的東西能用嗎?你們不會也是騙子吧?燒了國家那麼多錢啊,肯定是騙子。

中國晶片產業因為一場弱智的騙局,迎來了蕭瑟的寒冬。

有人假意做晶片,是為了騙人;而有人真心做晶片,卻反被別人騙。

早在騙子陳進出場之前,1999年,加拿大華人李德磊找到聯想集團的前任總工程師倪光南,介紹了他組建的中芯微技術團隊,倪光南眼前一亮。

李德磊
倪光南

當時重視技術研發、堅持想讓聯想走「技工貿」路線的倪光南,剛被柳傳志趕出聯想不久,突然看到這支隊伍,重新喚起了他自主研發CPU的熱情。

左:柳傳志 右:倪光南

在倪光南的主持下,2001年4月,中國第一片自己設計的嵌入式晶片「方舟1號」問世。

參與研發方舟的人激動地說:「芯跳了。

「方舟1號」CPU

國家幾個部委同樣召開了盛大新聞發布會,而這次是貨真價實的晶片造出來了,承載晶片的NC機(含自主晶片的國產PC)開始試水市場。

為了支持方舟,北京市政府自掏腰包訂購了幾萬台NC機,源源不斷的政府採購大單讓李德磊樂開了花。

而很快,國產機器的問題就暴露了出來。

為了擺脫英特爾CPU+微軟Windows系統的壟斷聯盟,倪光南讓NC機上的方舟CPU搭配Linux作業系統運行。

但這套組合的「用戶體驗」如何呢?四個字:非常難用。

別人發給你的office文檔,你在NC機上根本打不開,這還怎麼辦公?還有瀏覽器、播放器等13大類50多項bug亟待解決。

在重點推廣NC的學校,一有領導來視察,這些校長就嚷嚷「NC不能用啊,讓我們換PC吧。

2003年起,NC機開始從政府採購中退潮,方舟晶片銷量大幅下滑,而商人李德磊覺得錢也賺夠了,不願意再為方舟做軟體生態系統的深度開發,於是不顧倪光南反對,直接宣布放棄方舟晶片的後續研發,導致方舟3號晶片擱淺,黃了。

而66歲的倪光南被坑了不說,還要替李德磊「擦屁股」,親自跑到支持方舟的科技部去負荊請罪。

回憶起當年的方舟事件,倪光南說:「企業失敗不等於技術失敗。

軟體1.0往往不太好,就不去做了嗎?這是一個試錯的過程,沒有1.0哪有2.0呢?」

在倪老的眼裡,只要給時間,方舟+Linux的NC機未來可期,可以一步步搭建生態,去優化,有問題一個一個去解決。

就像當時科技部部長徐冠華說的:「中國信息產業缺芯少魂」。

芯是指晶片,魂則是指作業系統。

倪光南做出了真正自主的芯,也給它配上了一個打破微軟壟斷的魂。

但他還是漏算了一個東西:生態。

說白了就是:別的公司給你的電腦做出了什麼東西(比如Office),拿給用戶都說好用,於是越來越多的人留在這兒,在你的電腦上用好用的東西(而不是乾巴巴用你的電腦/晶片),這樣硬體-軟體-用戶才能三方共贏,就像一個村莊的漸漸繁榮,演變成生態系統。

而反之,做不起生態來,就是三方共輸。

想一想微軟+英特爾、蘋果+AMD的深度綁定,你就能明白,英特爾做出的不只是一個CPU,而是培育了一整個基於Intel CPU的生態系統。

培育生態這件事中國人該不該做?當然該做,但在當時方舟團隊100來人簡陋的條件下,能做好一個CPU已經很不容易了——想要開發、優化幾十上百種常用軟體,實在是捉襟見肘,它需要真實的市場檢驗,需要漫長的進化時間,而老闆卻只想從政府採購中撈錢,根本無意為用戶著想。

用一句事後諸葛亮的話說,方舟的潰敗,從倪光南鑽研CPU技術之前就註定了,因為他所託非人。

國產晶片因為殘、敗、騙的局面,讓很多人看不到未來。

而中國芯的故事,隨著漢芯的倒台和方舟的潰敗,一度變得銷聲匿跡,萎靡不振。

直到川普的一紙禁令,敲醒了沉睡的中國晶片。

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除非他在黑夜裡還睜著眼睛。

3

一頭來自北方的牛

一匹來自南方的狼

2018年4月15日,美國商務部突然激活了針對中興的出口限制令,禁止未來7年美國公司向中興銷售零部件、軟體和技術,有效期直至2025年3月13日。

中興每年的晶片採購量大概在2億塊以上,來自英特爾、高通等美國公司。

禁令執行後,幾乎沒有中國廠商能夠提供替代品,而中興的存貨量僅夠維持2個月左右。

中興突然面臨滅頂之災。

禁令前一年的2017,中興正迎來業績最好的時刻:財年收入1088億人民幣,凈利潤46億,暴漲294%。

2018年原本是中興通訊抓住5G商用風口的關鍵一年,前景極為樂觀。

而在禁令宣布後的新聞發布會,用董事長殷一民自己的話說:

「美國的禁令可能導致中興通訊進入休克狀態。

雖然在2018年7月,美國宣布解除對中興的禁令,但對於中興人和中國人來說,有些事嚇一跳,看清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中興總部的LED燈牌上打出了「解禁了!痛定思痛!再踏征程!」的標語。

只是有些痛,光是「思一思」,恐怕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時間倒退6年,2012年,美國國會就發布了一份針對中興和華為的報告,稱這兩家企業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禁止他們收購美國企業、參與關鍵基礎設施建設。

一個月後,中興創始人侯為貴坐在深圳的辦公室里,接受了《福布斯》採訪,稱自己無法理解這份報告。

曾在軍工企業做技術,一路做到副總工的侯為貴,最喜歡的就是不緊不慢、穩紮穩打,人們喜歡稱他和中興的風格為「牛」,像勤勤懇懇的老黃牛,耐心尋找各種機會,但從來不會冒進,講究均衡,不輕易冒險,很少有過激行為。

有一次去南京開會,趕上飛機晚點,晚上7點的航班,到夜裡11點還沒起飛。

侯為貴不著急,一個人坐在候機廳里看書。

後來,南京同事覺得延誤得太晚了,打電話讓他回去,他就回去了。

這種性格的領導者,淡定從容、勤勤懇懇、務實有效,能避免重大的投資損失,但也容易失去長遠機會。

2000年左右,中興在全亞洲最先開始了3G手機基帶晶片研發,但由於中興的文化不鼓勵試錯,侯為貴還是選擇了放棄,團隊解散,於是很多人跳槽去了別家晶片公司。

中興不是沒有嘗試過擺脫對美國的依賴、自主研發晶片,但企業文化如此,小心駛得萬年船。

越求穩,在一種環境裡適應得越好,當變故襲來的時候,就越不適應,甚至「死」得越快。

所以當2018年的禁令突如其來的時候,董事長會用「休克」來形容這艘市值千億的巨輪。

而另外一家公司,另外兩個人,拒絕過這種適應好一切的日子。

他們選擇在黑夜裡睜眼,他們等來了自己的黎明。

1996年,一個27歲的女生從北郵研究生畢業,找了第一份工作——一家剛成立9年的小公司,她卻在後來的23年里再也沒換過工作。

女生名叫何庭波,如今她已是華為海思的總裁,今年5月因為一封內部信刷爆朋友圈。

早在何庭波加入華為前5年,1991年,華為就成立了專用集成電路(ASIC)設計中心,兩年後,華為研製出自己的第一塊數字ASIC,開始了集成電路設計的漫漫征途,技術水平以每3至4年一個台階的速度跨越。

華為早期晶片的一些型號

而何庭波加入以後,做過3G晶片研發,又在矽谷工作了兩年,親眼目睹了中美兩國在晶片設計上的巨大差距。

她也從一個小工程師,一路做到總工、總監。

到2003年,華為攤上事兒了。

美國思科公司羅織了21項罪名,起訴華為侵犯智慧財產權。

官司打到2004年,雙方達成和解:華為不需要道歉,更沒有賠償。

平安度過危機的任正非沒有鬆一口氣,他想的是:「如果再有別人斷我們糧,我們能不能有備份系統用得上?」

他萌生了自己研發晶片的想法,於是他找到何庭波,給了她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每年給你4億美元的研發費用,再給你2萬人,一定要站起來,減少對美國晶片的依賴。

「我們用兩萬人來強攻,至於怎麼強攻,你說了算,我只能給你人、給你錢。

何庭波嚇壞了,當時整個華為只有3萬人,研發總費用不到10億美元,任總竟然下決心做如此高強度的投入。

於是,海思就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

準確地說,今天的海思除了手機晶片,其他傳輸網絡設備晶片、家庭數字設備晶片等,統統都做。

在安防監控領域,海思低調地占領了全球70%左右的市場份額,美國60%的攝像頭晶片來自海思。

但當年的海思可沒有這麼風光,從一開始就栽了很多個跟頭。

頭3年,海思只能賣數據卡、機頂盒,掙點小錢。

到2009年,海思才發布了第一款應用處理器K3V1,不僅落後,而且作業系統還選了Windows Mobile,華為自家手機廠都「丑拒」了這款海思晶片。

逼得何庭波只好找山寨手機廠合作,這給華為丟盡了人,最後慘敗收場。

華為和海思從此明白一件事:晶片要突破,離不開母廠的支持。

剛走馬上任的余承東將信將疑地給華為新手機裝上了K3V2,結果又踩了個大坑,手機發熱量大,被網友戲稱為「暖手寶」,軟體兼容性方面又是一堆漏洞。

余承東(設計台詞)

面對外界排山倒海的質疑,海思內部卻出奇的安靜,只有實驗室里的燈火徹夜通明。

這燈火只為反戈一擊。

當士氣低落的時候,何庭波總是鼓勵大家:

「做得慢沒關係,做得不好也沒關係,只要有時間,海思總有出頭的一天。

2014年,海思發布麒麟910晶片,工藝上升級至28nm,追平了高通。

從麒麟910到如今的麒麟990,海思開始了手機晶片史上一段華麗的逆襲,時至今日,不但在工藝上領先至7nm,性能和功耗上,更比肩業內最優。

人們幾乎已經忘了,華為為了給海思「鋪路」,當年冒了多大的風險,把一款並不成熟的晶片跟自家旗艦手機捆綁在一起,結果可能是「小馬拉大車」,最後車馬俱翻,連手機地位都保不住。

華為明明有更好用的「別人家的」晶片,有更穩妥的賺錢方式,而他們選擇了拒絕。

冒險換來的是巨大的回報——更低的晶片和整機成本、更可靠的供貨保障、更有底氣的議價能力,這是華為手機的「護城河」。

而所有這一切,都是中興當年所不敢為的。

當年中興3G晶片團隊解散的時候,很多工程師跳槽的去處正是海思。

牛與狼的爭鬥,在變化動盪的時代里,分出了高下。

就像任正非7年前的「神預言」:

「(晶片)暫時沒有用,也還是要繼續做下去。

一旦公司出現戰略性的漏洞,我們不是幾百億美金的損失,而是幾千億美金的損失

我們公司積累了這麼多的財富,這些財富可能就是因為那一個點,讓別人卡住,最後死掉。

這是公司的戰略旗幟,不能動掉的。

平心而論,被很多人「吹爆」的海思,在今天的世界晶片產業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

2019年一季度,全球TOP 15的半導體公司,海思是唯一上榜的中國大陸企業,排名第14。

注意最右邊一列,前14名里,只有海思比去年同期增長41%,而其他企業全都是0增長甚至負增長。

預計到今年底,海思有望超越聯發科,成為亞洲第一大晶片設計企業。

海思做到了什麼,又沒做到什麼,答案也正藏在「晶片設計」這四個字里。

晶片設計,顧名思義,就是給晶片「畫圖紙」的。

簡易遙控飛機晶片電路示意圖

海思在完成晶片設計之後,要交給台積電代工製造。

台積電的華為晶片生產線

英特爾這樣的頂級巨頭,能獨立完成晶片的全流程設計製造——這是海思跟行業巨頭的差距之一;

其二,即使只從晶片設計的角度看,海思也並非完全獨立自主、從零開始。

海思購買了ARM的設計授權——全世界95%的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都採用ARM的設計架構。

打個比方,ARM給你一間毛坯房,然後大家各自買回去裝修。

大部分廠家不具備拆開毛坯房、大修大改的能力。

而像高通和蘋果這樣的公司,才具備這個能力。

我們說海思的強大之處,是說它的「裝修」的能力強。

不要小瞧晶片「裝修」,這同樣需要過硬的技術實力、長時間的積累,和巨額的資金投入。

2018年,華為研發投入153億美元,摺合上千億人民幣。

任正非曾經說:沒有創新,要在高科技行業中生存下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這個領域,沒有喘息的機會,哪怕只落後一點點,就意味著逐漸死亡。

2018年,像海思一樣的中國晶片設計企業數量,比去年增長了23%,中國晶片設計產值達到2515億人民幣,也增長了23%,其中海思全年營收突破500億。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能對整個中國晶片行業感到樂觀,2018年中國晶片進口額突破2萬億人民幣,超過天津市2018年全年GDP,也遠超全年原油進口額。

中國晶片進出口年年逆差,進口是出口的3倍多,而且逆差越來越大。

很多核心晶片依然主要依賴進口。

圖中紅色的0%為小數點後四捨五入後的結果,不代表絕對值為0

在晶片製造方面,從2002年開始至今,國內半導體製造工藝與國際先進水平一直都相差兩代,且80%的裝備需要從國外進口(例如EUV光刻機)。

台積電、三星目前10nm都可以穩定量產,而且良率高;

而內地最大的中芯國際,上個月剛剛可以量產14nm,2021年才能出貨

有人說,為什麼華為海思這樣的國內龍頭,自己不做晶片製造,非要給台積電代工?只是因為台積電技術好嗎?

如果自己造晶片,製造一端不就能發展起來了嗎?

說這話的人,嚴重低估了晶片製造的難度和前期投入。

舉個例子,華為手機目前最先進的7nm晶片,研發投入是3億美元,合21億人民幣。

而建一條7nm生產線要花多少錢呢?500億人民幣,且需要投產上億片,才可能回本,實現盈虧平衡。

而華為公司2018年全年凈利潤是多少呢?593億人民幣。

要求華為一家接近20萬員工的巨無霸企業,所有人干一年,掙的錢只做某一款手機晶片的生產線,這現實嗎?

況且錢砸進去,如果趕上了晶片周期性價格的低谷,一上來就是巨虧。

中國晶片製造要不要大力發展?當然要,但不能急在一時。

因為人們總是高估短期、卻低估了長期的科技能力進步。

未來中國最強的晶片企業,也要像英特爾一樣,集晶片的設計、製造、封裝測試於一身。

但這需要的不只是決心和勇氣,而是需要長期地砸錢、砸人才、砸時間。

2018年,全球TOP 10的半導體公司,占領了全球半導體市場的60%,在這個贏者通吃的角斗場裡,只有努力掌握「獨門絕技」,擁有上下游中的「殺手鐧」產品,才能真正制約對手,屹立於不敗之地。

如果只是滿足於做某一個環節的「前幾名」,誰敢保證未來中國晶片企業不會再一次「被卡脖子」?

用清華大學微電子所所長魏少軍教授的一句話說,中國晶片產業「既沒有像大家想像的那麼好,也沒有像大家想像的那麼壞。

而用倪光南院士的話說:就(晶片)整體產業發展而言,相較國際先進水平,我們可能需要一二十年才能追趕上。

而想要做出好的、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國產晶片生態系統,做到英特爾做成、而「方舟1號」沒能做成的事,恐怕還需要更長的時間。

想要成為真正的巨頭,海思,乃至更多的中國晶片設計企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研發費用體量比較示意圖

而在晶片代工製造一端,我們也同樣需要看到進步和不足。

2019年二季度,全球前十大晶片代工企業,中國已經占到6家,而大陸的兩家企業——中芯國際和華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繼續擴大市場占有率。

「中國芯」長大要經歷的種種磨鍊,要以十年為單位來計算。

好大喜功沒有用,拔苗助長更沒有用。

偉大都是一天天長,長出來的。

中國人要有決心,也要有定力,把行業「短板」補齊,踏踏實實地堅持做下去。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中國「芯」之路沒有捷徑可走。

寧南山老師曾經寫下過這樣一段話:

中國的經濟升級,最大的兩個領域是汽車製造工業和集成電路工業。

反過來說,我們要實現最終打垮西方列強,也就是要在這兩個超級產業完成逆襲。

未來的十年,我們要做好長期戰鬥的準備, 如果我們成功了,那中國就是真正的超級大國。

如果這兩個領域我們失敗了,中華民族復興就不能稱之為成功。

這讓我想到一個小故事。

有一年,何庭波和余承東一起去拜訪微電子專家胡正明教授,何庭波敬佩地說:「您是一個了不起的科學家!」

沒想到胡教授卻說:

「我不覺得我是科學家,我是一名工程師,科學家是發現自然界已經有的規律,而工程師是要發明自然界不存在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可以為人類解決很多問題,給人類帶來便利。

我很驕傲,我是一名工程師,我是發明東西的人。

胡教授的一番話深深感染了何庭波,從那天起「我是一名工程師,我是發明東西的人」成了她常掛嘴邊的一句話。

為什麼中國人要做自己的晶片?我想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答案。

有一位網友寫下了一首小詩,或許它可以為中國晶片60年的漫漫征途做一個註腳:

米雕千字何須服,矽集電路妙思苦,

美歐鏈就強基業,華夏憾缺定鼎礎。

若非當年漢芯誤,何來今日中興屠?

國勢仰賴匠心琢,斬荊除蠻方為路。


請為這篇文章評分?


相關文章 

崛起「中國芯」之不忘初心

「戰爭」不可怕,畏懼才會讓人遍體生寒。我們的信心不應該來自各種媒體的胡吹八喝,更不應該卑微到塵埃中自暴自棄的諂媚苟活。收起傲慢與偏見,收起跪舔且直不起腰的嘴臉,腳踏實地,一切的一切,大不了從頭來...

晶片製造具體流程是什麼?

晶片製造與中國技術為了把30噸的運算電路縮小,工程師們把多餘的東西全扔了,直接在矽片上製作PN結和電路。下面從矽片出發,說說晶片的製作過程和中國所處的水平。第一:矽

中國人心中永遠的痛——手機晶片之殤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擔任聯想總工程師的倪光南,決心創造新的技術制高點,試圖尋求晶片技術上的突破,稱之為「技工貿方式」,柳傳志則反對過多投入,提倡發展渠道的「貿工技方式」發展,兩者之爭。到去年的中興事...

中國的晶片版圖

來源:本文轉載自「南風窗」(ID:SouthReviews),作者:胡萬程,謝謝。晶片是工業糧食,而中國又是晶片的最大消費國,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國產晶片廠商由於缺乏技術積累,長時間與一流晶片

是誰在誤解中興?中國「芯」當自強

文/ 王炎4月16日,美國商務部宣布,禁止美國公司向中興通訊銷售零部件、商品、軟體和技術,禁令有效期長達七年。此事一出,網上一片譁然,各種言論鋪天蓋地,甚至有一群不了解高新技術行業的熱血噴子和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