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分工的手機行當里，中興不能買美國晶片和軟體意味著什麼？

過去一年，有 14.72 億部智慧型手機被造出來，絕大部分產自中國。

這些手機當中有4.5 億部留在中國、5.2 億部送到美國和歐洲、1.24 億部送去新興的印度市場。

中興不是手機業當中靠前的公司，按一年 4500 萬部的銷量算只能排到第 9，在三星、蘋果、華為、OPPO、vivo、小米、LG、聯想之後。

它造出來的手機，有一小部分以努比亞和中興品牌在中國銷售，超過 90% 銷往海外。

這個一年 4500 萬部手機、360 億銷售額生意接下來的存在出現了疑問。

美國當地時間 4 月 15 日，美國商務部以中興違法向伊朗出口貨物為由，禁止美國公司向中興通訊銷售零部件、商品、軟體和技術，期限 7 年，直至 2025 年 3 月 13 日。

這被中興視為頭等大事。

禁令宣布後，中國商務部回應稱，將採取必要措施保護中國企業的利益，並說中興已與數百家美國公司進行合作，為美國的就業創造做出許多貢獻。

在禁令發出次日中興在公司內發布內部郵件，稱已成立危機應對工作組。

與此同時，中興通訊在香港和深圳的股票也暫停交易。

在一份聲明中，中興表示正在全面評估此事件對公司可能產生的影響，與各方面積極溝通及應對。

周三，中興宣布延期披露 2018 年第一季度財報、股票繼續停牌。

微博還流傳一張中興創始人侯為貴拖著行李箱，在三名工作人員陪伴下現身機場的照片。

據聞是為中興被罰之事奔波。

因為美國禁止向中興出口的元件包括高通公司和英特爾公司的晶片等核心組件，七年禁令還會影響正處於開發關鍵時期的 5G 通信，電子技術則包括 Android 作業系統及相應的軟體等。

智慧型手機行業里的一個公司沒了美國技術，又有什麼替代方案？

智慧型手機是個高度全球化的生意，晶片技術沒法完全脫離美國公司

今天的智慧型手機多半有著一個 5 英寸多的顯示屏，200 克左右重量。

它們是比航空製造業更好的全球分工代表。

波音造飛機，雖然也是全球分工，但更多是勞動力分布在全球，真正不可或缺的技術基本在美國。

智慧型手機從技術上就是分散的。

螢幕和存儲器來自日韓、相機來自日本、主要晶片多為美國設計在美國或台灣製造，作業系統更沒有選擇。

跟大部分手機廠商一樣，中興絕大部分晶片來自外部供應，尤其依仗美國公司。

比如在高端產品努比亞系列上，CPU、通信處理器等主要晶片來自高通，WiFi、GPS、射頻、電源管理晶片主要來自高通，PA 晶片來自思佳訊和 Qorvo。

拆機網站 myfixguide曾詳細分析過努比亞 Z11 的晶片供應商：

• CPU，美國高通驍龍 820

• 內存，韓國三星 4GB

• 快閃記憶體，韓國三星 64GB

• 音頻放大器，荷蘭 NXP TFA9890A

• 音頻解碼晶片，美國高通 WCD9335

• Hi-Fi 晶片，日本旭化成 AK4376

• 快充 IC，美國高通 SMB1351

• WiFi 晶片，美國高通 QCA6164A

• 近場通訊晶片，荷蘭 NXP Q2204

• 攝像模組，日本索尼 IMX298

以上是經常出現在配置表上面的。

還有一些是產品平時發布會上不會提到、但造手機又少不了的的

• 電源管理 IC，美國高通 PMI8996

• 無線電射頻晶片，美國高通 WTR3925

• 多模多頻帶功率放大器模塊，美國思佳訊 77629-21

• 四頻功率放大器模塊，美國思佳訊 77807-4

其中大部分晶片中興沒有可替代的選擇。

從內存到 CPU，國產晶片的市場占有率按品類分，只有 0%-22% 不等。

中低端手機的 CPU 可以換用聯發科、展訊等公司的產品，但在高端產品上還使用這些配套晶片幾乎等於放棄這條產品線，花費多年時間建立起來的努比亞系列品牌及其溢價也將消失殆盡。

除此之外，中興現在在海外市場主要銷售的是 Axon 系列，用的是也高通驍龍晶片。

也許中興有機會在某種力量干預下，獲得華為麒麟晶片，但無論是使用哪種替代產品，切換供應鏈都是樁耗時耗力耗財的事情。

手機廠商自己負責的底層代碼跟晶片配套，更換晶片意味著所有代碼全部從頭來過。

一位曾在華為工作、熟悉手機供應鏈的業內人士告訴《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這樣關鍵晶片切換供應鏈至少要一年時間才能跑順，期間晶片提供企業還要在中興派駐員工，以協調相關開發和代碼調試。

「即便有行政干預，華為願意為此投入多少精力要打大問號。

畢竟是中國前兩大通信設備廠的直接合作，華為手機的市占率遙遙領先於中興，它真的願意幫著培養競爭對手嗎？」該業內人士說。

在晶片備貨方面，通常手機廠商會自己準備一個月的備貨，其元器件代理商再準備一個月的備貨。

從中興 2017 年年報看，它的原材料庫存占當年商品、服務總採購額 17% 左右，那麼其總庫存備貨大約為一個半月左右。

國金證券分析師唐川認為，現在的局勢不利於國內電子產業的發展，但也帶來機遇。

新的資金可能會進入相關產業，推動行業內技術升級。

但是晶片研發從不是一蹴而就，需要長期投入、疊代。

華為最初 2009 年推出的 K3 手機處理器，直到 2016 年前後才在性能上接近高通，距離蘋果自製處理器依然遙遠。

近 7 年時間，中興等不起。

事實上即便只是一年，銷售渠道也不會等。

當初諾基亞切換到 Windows 手機平台導致大半年空窗，就徹底失去了未來，何況基礎遠不如 2010 年諾基亞的中興。

此外硬體不是唯一的麻煩

如果沒有 Google 的直接支持，中國 Android 手機公司基本得放棄海外市場

路透社 17 日消息稱，中興通訊目前正和 Google 討論美國政府禁令的影響，不過到當地時間周二早晨，兩公司仍未就中興是否可以使用 Android 作出決定。

Android 是開源作業系統，中興可以自己用標準的 Android 系統。

由於中間不涉及商業利益交換，可能不受禁令影響。

但整個 Android 系統的體驗還包括各類 Google 私有移動服務，如 Play 應用商店、Gmail、Google 地圖、Chrome 瀏覽器等等。

這些服務都不開源，廠商需要得到 Google 授權並支付費用才可以使用。

在中國以外，Google 的網際網路服務占據壓倒性市場份額，特別是應用商店。

離開這些服務，基本不會有海外銷售渠道願意大量賣。

被 Google 控制的還不只是 Google 的服務。

Android 之父安迪·魯賓在 Google 那些年推動建立了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應用和服務體系 GMS，絕大多數在海外流行的應用都要有 GMS 服務才能運行。

比如歐美流行的餐廳點評應用 Yelp 或者香港的 OpenRice，在沒有 GMS 的 Android 手機上無法使用，會彈出「xxx 需要 Google Play 服務才能運行，你的設備不支持」提示。

Google 靠這套服務體系，牢牢將應用分發渠道，也就是 Android 手機上最重要的流量入口抓在自己手裡。

這也是 Google 收入來源之一。

為這些服務，不同手機廠商不但要放棄應用商店的潛在收入，還需要支付不同的授權費，目前泄露的數字多在每台 1 美元上下。

如果不能使用 Google 的服務，一個 Android 手機廠商的海外生意就完了。

而根據中興自己的說法，它 90% 的手機銷售在海外。

中興禁令是 2012 年中興對伊朗違規出口事件的延續

1979 年伊朗爆發伊斯蘭革命，伊斯蘭極端組織在新上台的伊朗革命政府庇護下占領德黑蘭美國大使館，劫持了 52 名美國外交官和平民。

美國同年對伊朗發起經濟制裁，並在 1995 年將制裁範圍擴大到國際貿易、金融、核材料及原油、船運、武器等，以及，禁止外國公司同伊朗開展貿易。

目前美國商務部對中興的制裁依據即始自 1995 年的數項決議。

美國政府當然不能直接管理一個中國公司和第三國的生意，但它可以要求美國公司的技術不經由中國公司進入海外。

這次理由也是禁令。

早在 2012 年，美國政府就針對中興未經授權向伊朗出口，違反美國對伊朗的貿易制裁規定而展開調查。

一份標記為機密但流傳甚廣的中興內部文件描述了公司如何違反禁令，把美國公司提供的技術轉售到伊朗等國。

獲得這份文件後，2016 年 3 月，美國對中興實施初步制裁，規定任何企業向中興出售美國企業的零部件或儀器前，必須向美國商務部申請出口許可。

之後由於與美方協商奏效，美國政府宣布暫緩對中興制裁，給予中興 3 個月的臨時出口許可。

一年後，中興同美國商務部達成協議，同意繳納 11.9 億美元罰款。

這是美國制裁案件中金額最高的刑事罰款。

在此期間，中興多次發函給美國商務部，表示公司已經啟動內部調查和整頓程序，還向美國商務部提供一份 39 人的處罰人員名單，彰顯自身嚴肅對待協議內容的態度。

美國商務部也同意中興暫緩支付 3 億美元罰金。

今年 2 月，美國商務部致函中興要求這 39 人現在的職務、職責範圍和薪酬情況，中興卻承認之前幾封函件所述內容不實，它只開除其中 4 人，剩下的除了一人之外，其餘 34 人都拿到 2016 年全額獎金。

鑒於上述行為，美國商務部通知中興它們將簽髮禁令。

在之後的多次溝通中，中興承認造假但否認有意欺騙美國政府，並反問「中興通訊有什麼必要冒著補罰 3 億美元、將公司置於禁止出口名單的風險，僅僅為了保護這 39 人？」中興還希望美國暫緩簽髮禁令，待自己提交內部調查。

中興誤導了商務部，」美國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Wilbur Ross)在一份聲明中表示。

「中興通訊不僅沒有懲戒員工和高級管理人員，還對其進行嘉獎。

這種惡劣行為不容忽視。

」

最終中興沒有等來預想的「緩刑」。

美國商務部恢復在 2017 年協議中擱置的對該公司的限制。

禁令除了影響中興的智慧型手機，還會直接影響占它收入比重更大的電信業務

作為全球第四大、中國第二大通信設備製造商，中興通訊業務覆蓋無線網絡、光傳輸、數據通信、手機等領域。

其在 2017 年取得的 1088 億元收入中，58% 來自為運營商網絡提供各類通信設備，32% 來自消費電子產品，也就是手機，其餘則是政企業務。

然而中興在多個主要業務領域對晶片依賴嚴重。

工信部下屬賽迪智庫分析中興 2014 年年報後認為，該年中興晶片採購額為 59 億美元，其中從美國採購的晶片金額為 31 億美元，占總採購額 53%。

博通是中興最大供應商，合同金額排名前十的境外企業還包括海力士、德州儀器、聯發科、思佳訊等。

在最新的 2017 年年報中，中興披露其向最大供應商的採購金額為 31.69 億元，占本集團年度採購總額 5.46%，向前五名最大供應商合計的採購金額為 106.12 億元，占本集團年度採購總額的 18.28%，未披露供應商名字。

不過中金公司分析師認為，在中興通信設備的核心零部件中，基站有的零部件是 100% 來自美國公司。

中信證券分析師提出，由於中興的基帶晶片、射頻晶片、存儲、大部分光器件均來自美國，禁令將對中興目前已有訂單的交付、訂單的新獲取造成很大影響，預計交付、回款都會受到波及。

這樣的情況中興應該不陌生。

2016 年美國商務部初裁下達後，中興及其關聯公司旋即不能直接或間接購買美國供應商的產品，甚至電話、郵件和現場技術支持服務也即刻停止。

根據賽迪智庫的調研，目前中興受制於美國供應商的通信設備零部件主要有以下幾大類。

無線網絡產品。

在基帶晶片方面，中興已經實現 2G 和 3G 基帶晶片、數字中頻晶片的自主配套，但是 4G 及以上基帶仍要在 Xilinx、英特爾的高速 FPGA 晶片上開發；射頻晶片主要來自思佳訊和 Qorvo，電源管理晶片主要靠德州儀器等公司。

光傳輸產品。

跟無線網絡產品所用到的晶片開發現狀類似，中興實現部分低端產品線的自主配套，但在 10G/40G/100G 等中高端光交換和光復用晶片主要來自博通等公司；光收發模塊主要來自 Oclaro、Acacia 等公司。

寬頻接入產品。

XPON 局端和終端晶片、ADSL 局端和終端晶片、CMTS 局端和終端晶片，以及無線路由器晶片，基本全部來自於博通公司。

數據通信產品。

在路由和交換晶片方面，中興已實現中低端晶片自主配套，100G 等高端交換路由晶片主要靠博通；乙太網 PHY 和高速接口晶片，仍全部來自博通、PMC 等公司。

對此，華泰證券研究員周明指出，「目前來看，美國公司的 CPU、FPGA、AD/DA、射頻晶片、高速光模塊、DSP 等高端電子元器件在全球市場都幾乎無可替代。

」

根據美國半導體協會（SIA）、國際半導體貿易統計協會（WSTS）數據，2017 年，全球半導體總銷售額 4122 億美元，其中美國半導體企業銷售占比高達 46%。

而在中國市場，美國企業的市場占有率達到 51%。

2017 財年，美光、高通、博通、德州儀器等 21 家美國上市半導體公司企業總營收 2231 億美元，其中中國市場收入占比超過 37%。

但有技術也需要有市場，半導體貿易戰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據澎湃新聞報導，代表中興的出口管制專家、Jacobson Burton Kelley 律所的道格拉斯·雅各布森（Douglas Jacobson）認為，此次美國商務部對中興的最新制裁決定，肯定會對中興在全球的銷售產生影響，中興也很難扭轉美國商務部的這一決定。

此前工信部下屬的賽迪智庫也稱美國制裁將對中興「造成毀滅性打擊」，但中興還是跟美國商務部達成暫緩處罰協議。

不過如果制裁是貿易戰的一部分，接下來如何發展就很難說了。

美國商務部的一名高級官員周一接受採訪時表示，這次行動與對中國進行更廣泛的智慧財產權調查無關。

美國商務部針對中興違規出口的調查可以追溯到 2012 年。

但隨著中美貿易摩擦加劇，似乎沒有人相信這中間沒有關係。

英國路透社的標題直接是《隨著緊張局勢升級，美國對中國中興通訊的禁令打開了新的戰線》。

這次禁令來的時間點也很可疑。

在川普宣布對中國發起包括 301 特別調查在內的貿易調控手段後，中國於 4 月 5 日宣布對包括美國大豆在內的多項農產品加征 25% 關稅。

這周中興被制裁消息幾乎發生的同時，美國產高粱也被納入中國商務部的加征關稅產品名單上。

雖然這幾年美國政府和媒體一直在批評蘋果等科技公司將生產轉移到海外。

但中興事件再次說明在這些所謂轉移的行業里，究竟是哪些公司掌握著核心技術。

OPPO、vivo、小米、甚至擁有相當晶片設計能力的華為也不能完全擺脫和美國公司的合作。

貿易戰升級的潛在風險對絕大多數中國通信設備廠商來說始終存在。

於此同時，禁令也影響著美國公司。

在美國宣布對中興實行出口禁令後，中興的美國零部件供應商股價普遍應聲下跌，4 月 16 日當天，高通的股價跌了 2.1%，博通股價跌了 0.4%，英特爾股價跌了 0.21%——納斯達克指數當日漲了 0.7%。

小供應商受到的衝擊更佳明顯：Acacia 當天暴跌 35.89%，市值減少 4 億美元。

其它還包括 Lumentum 下跌 9.4%，Oclaro 下跌 15%。

雖然很多技術在海外，但中國擁有最大的智慧型手機消費市場，全球 1/3 的智慧型手機賣到這裡。

這個市場總規模和更換手機的速度都超過全球所有地區，除了蘋果把持一部分高端市場以外，其它美國技術公司不把技術和晶片賣給（或者授權給）中國公司就不能接觸到這個市場的用戶。

少掉 1/3 市場對於任何一個行業都是難以想像的災難，在研發、生產前期投入巨大的晶片業尤其如此。

貿易戰還有很多，更糟糕的升級可能。

在今天這個全球化的市場，這真是一個對誰都沒好處的事情。

記者楊寬對本文亦有貢獻。

題圖/iF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