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有一萬人在短視頻里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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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到『23萬』了嗎?」每次見面,章鑫、施緯、李曉冬都會問我,微信里也問。
作為被「23萬」遠遠甩開的對手,他們實在太好奇了。
我是為了一萬人來到富士康深圳龍華總部的。
2018年新榜大會上,快手副總裁岳富濤分享了一組數據:在快手上有超過一萬名富士康員工,富士康內部推薦招工有獎勵,招一人獎1080元,有人賺了百萬。
這一萬人中,ID名為「富士康電子廠@沖30萬」的帳號位列檢索列表第一,粉絲數23.5W。
在簡短的通話里,「23萬」說他叫張潔,湖南人,今年26歲,兩年前註冊了快手帳號。
在龍華近20萬員工里尋找一個「張潔」無疑是大海撈針,但在快手上,對這家工廠有興趣的潛在招工對象只要搜索「富士康」,就馬上能在第一行找到他。
「我是富士康最早開始玩快手的,很多人都是跟我學的。
」他否認自己是那個百萬富翁,只神秘地說,「招人水很深,得懂裡面的潛規則,和領導搞好關係很重要。
」
我差點就見到「23萬」。
在離開深圳的前一晚,他給我發來隔壁酒店的房間號。
01
短視頻流水線
章鑫淹沒在深藍色的人流里。
傍晚7點30分,深圳已落下夜色,正值換班高峰期,廠工湧進龍浦新村的昏暗裡,擠在窄道上,等一碗剛出鍋的柳州米粉或豬腳飯。
偶有身著玫紅色制服的女孩子穿行,是稀少的跳脫亮色。
他向我招手,還沒打招呼,張口就問,「你見到『23萬』了嗎?」章鑫個頭不高,南方口音,在快手檢索表中位列第二,被「23萬」遠遠甩開,粉絲相差近17萬。
章鑫、李曉冬和施緯是同事,也是群友——招工群。
在網絡里,他們的新身份是「富士康面試官」「富士康總部」「富士康電子廠」帳號的主人,三人粉絲數4萬至10萬,這是他們與「23萬」的差距。
這是唯一的區別了,除此之外,他們與「23萬」的短視頻彷佛出自同一條流水線:工廠門口的刷臉機器、食堂飯菜、加了特效的走路帶風的漂亮廠妹、站在同一個樓頂拍攝的人流,最後配以紅底白字的標題,再選一首都市苦情歌作背景樂……在「血汗工廠」「十二連跳」的標籤之外,他們用自己偏愛的風格,將這座全球最大代工廠的日常面貌掀開了。
熱門視頻的評論區里,集體記憶洶湧而來:「十年前,我也在龍華」「我在E1棟呆過」「富士康小姐姐路過」……
「富士康得感謝我們,白天給它打工,晚上給它做客服。
」施緯的調侃被一個電話打斷,他清清嗓子,正起面孔,接了電話,「你到清湖地鐵站出來,今天晚上先找個旅館休息一下,明天上午過來面試就行。
」末了,不忘再次叮囑面試地點和時間。
這是看了他的視頻聯繫進廠的小青年,每天,施緯要回復上百條這樣的簡訊和電話。
他每天早上6點起床,先花半小時挑選素材、剪輯,準備好這一天的「誘餌」。
8點上班前的20分鐘、午飯後的30分鐘、下班後的一小時,是施緯固定的直播時間。
差不多同一時間,章鑫和李曉冬也會在直播間裡亮起綠燈。
每天有上百人加施緯的微信號,最終成功進廠的不到百分之一。
有的人聊一會兒就決定來打工,有的人聊了兩三個月,時不時來問一個問題。
施緯反覆用「他們都是錢,都是錢」來給自己洗腦,「不然會被逼瘋的」。
「累,太疲憊了,早上8點上班,加班到7點下班,還要繼續上班。
」晚上不到9點,施緯紅著眼眶打起了哈欠。
一個電話令他強打起精神,又是要進廠的,他不敢怠慢,這是他的生財之道。
02
捷徑
2018年8月,施緯換了一部iPhone 8,那時,他剛開始網絡招工不久,一個月的時間裡,他介紹了上百人進廠,得到獎勵兩萬多塊。
施緯第一次有了「原來錢這麼好賺」的暢快感,守著工資單的苦日子終於要過去了,那是扒著手指頭一點點摳的日子:底薪2650元,每個月最多工作80小時,到手六七千元,扣除房租水電,再往老家寄點錢,能結餘兩三千,一年攢個三萬,春節回趟老家發掉一萬,一年忙到頭剩兩萬,十年才20萬。
但現在,來錢的速度快多了。
近年以來,願意進廠忍受流水線的工人越來越少,為了擴大招工,富士康鼓勵員工發展新員工,在內部軟體中也有內推渠道。
8月到11月正是富士康用人旺季,每成功推薦一人最高獎勵2500元,用工著急的部門還會抬高價格。
「23萬」曾在視頻評論區表示,自己推薦成功進廠的正式員工達1200人。
這句話是「23萬」被認定為那個百萬富翁的鐵證:平衡淡季旺季的獎勵金額,假使一個人獎勵1000元,1200人就是120萬元。
在富士康,章鑫他們是「老人」了。
入廠10年來,儘管廠外的世界裡,「百萬」早已不是富翁的標準,卻仍是守在流水線旁的工人的綺夢。
為了多招一個工,章鑫在周末和暑假跑遍了深圳周邊的廣州、惠州、東莞,在人才中介旁擺桌子、貼張A4紙,碰上運氣好,一天能招來十來個,就捨得打個車早點回家。
至於QQ空間和朋友圈也早都試過,一年裡最多招來幾十個,如果想去百度貼吧招工,需要上傳公司營業執照。
短視頻跟這些都不同,做網紅只是一種手段,真正的意義在於:在大流量的網際網路「鬧市」招工的門檻降低了。
一條「手撕、生吃癩蛤蟆」的短視頻把施緯拉進短視頻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一開始只是看客,後來,他將鏡頭對準自己、流水線上的姑娘、吞吐人流的廠區……「你在富士康嗎?」「跳樓的那個?」這樣的問題越來越變得密集,施緯開始有意識地做一個招工帳號。
為此,他上傳了證件照,強調自己是富士康員工而非中介。
他嚴重缺覺,但仍保持日更,並每天做直播,眼看著粉絲逐個漲到5.2萬,到月末數著到手的獎勵,他以為,打工12年後,生活的捷徑終於在面前鋪開。
好景只持續到九月,這是富士康加線加人的用工旺季,施緯的小群里一下子湧進來20多個招工同行,他心頭一緊,競爭來了。
施緯有了快手裡第一次也是唯一次開銷——買了30快幣,為了跑到同行直播間裡送禮物,刷臉霸榜,讓別人記住自己的名字,好搶生意。
這種花錢給「外人」、同行自戕的行為很快停止,工友們協商不這樣搶生意,施緯的30快幣至今還未用完。
在都要掙錢的樸素心理下,競爭變互助,老員工、新員工之間也形成了一條內推複製鏈,從快手招募來的新員工轉眼也註冊了帳號。
名聲做起來後,職業中介也加入了,除了給廠里推薦正式工,他們也向中介輸送小時工,分享抽成,最高一個可以拿到5000元。
實際上,在富士康的內推規定里,與中介聯合是不被允許的。
「這很像傳銷吧。
」李曉冬說,「羊毛出在羊身上。
」為了安撫新進的羔羊,他也會返兩千給他們,讓他們安心工作,好讓自己拿到完整獎勵——招工獎勵分三次發放,新廠工呆滿3個月,推薦人才能拿到足額的獎金,大部分時候,他們只能拿到1/3獎勵,「現在的95後一說就跑,今天上工,一看不滿意,明天就失蹤。
」在施緯看來,現在的年輕人已經熬不住流水線的工作了。
有人問「有沒有躺著玩手機發工資的崗位」,還有人挑不到想要的崗位,讓施緯「找郭台銘問一下」。
施緯眼中的世道變了,憶及10年前,施緯露出少有的嚴肅,「我們進廠的時候,廠特別少,找到一份工作不容易,老老實實想一直做好,一份工作來之不易。
」
今非昔比,如今廠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進進出出的還是80後那一代打工仔,而95後已經不肯進廠了,好不容易進來,被罵了幾句就會跑,「畢竟做網紅、開直播都要比打工賺錢。
」施緯解釋,如今早不是要交中介費才能進廠的年代,沒有找不到工作的工人,只有招不到人的工廠。
03
老工友的10年
2007年,施緯被一輛大巴拉進廠區,眼前是水泥路,比老家的泥濘山路強多了。
從小就盼著快些長大賺錢的他,如願進入了大廠。
那一年,施緯不到17歲,剛上中專四個月就被告知畢業,分配進廠。
這是富士康針對青年學生的「實習」項目,讓他們與農民工並肩奮戰在流水線上。
僅2010年,富士康專門為蘋果公司服務的事業群就招募了來自200多所學校的28044名實習生,這個數字是2007年的6倍。
2010年夏天,為富士康工作的實習生人數達到15萬,占其中國工人總數的15%。
目前,富士康仍在招收這種廉價、機動的實習生。
那是10年前,招募中心門口擠著整宿排隊進場的子弟,2009年,富士康龍華總部容納的打工仔超過40萬。
22歲的章鑫帶著被褥、乾糧,還有家裡借的1300元的中介費,擠在上萬人里去面試富士康普工,從凌晨兩三點一直等到下午六點,才輪到他。
「一天裡富士康招了5000人。
護士抽血抽到自己胳膊抽筋,得換人來抽血。
」章鑫回憶。
彼時,從2008年金融危機中復甦的富士康夢想成為全球最大的電子產品代工廠。
2009年,時代周刊罕見地將中國工人作為一個整體入圍年度人物,排名第二。
中國廉價勞工成了媒體口中的救世主,將資本主義從危機中拯救出來。
十年前,這裡拼的是人,是40萬日夜不停地在流水線上打螺絲的人,是章鑫,是施緯,也是李曉冬。
2007年,當一輛大巴將施緯拉進龍華總部時,他還沒反應過來,直到車停在廠房前,一份進城務工青年的命運才在此時此地展開。
螺絲工、物料員、全技工……章鑫輾轉過數十個崗位,熟悉大多數流程。
他曾是惠普台式機產線上的螺絲工——富士康最知名的工種之一,一台筆記本光碟機固定架需要四顆螺絲,一天要生產兩千台。
車間窗戶的每一寸都被遮光簾掩得密不透光,日光燈從早開到晚,不知晝夜,只有每兩小時休息的「叮叮叮」鈴聲,提醒身體到了該休息、打混(偷懶)的時間。
所有人眼裡都只有產量,上午一千台,下午一千台,時間刷刷地淌過,8000顆螺絲下地,工人們的一天就能宣告結束。
章鑫最高紀錄是打斷了16根起子,被線長劈頭蓋臉地一通「吊人」。
「吊人」就是罵人,年輕時他們聽多了臭罵,很少有人被罵走。
但年輕的一個好處是不知疲倦。
白天在操機台前站足十幾個鐘頭,下班了沖個澡就能恢復精神,手裡的泡麵還沒泡開,就能邊吸溜邊往溜冰場走,門票三塊錢,可以玩到半夜,跟染一頭五顏六色的殺馬特蹦迪到凌晨。
第二天早上6點,照樣爬起來上工。
這群10年前的年輕人的回報是:底薪900,加班無上限,到九、十點是家常便飯,一個月休息一天,到手的工資有一千七、八,最高的時候有兩千。
這種生活在2010年戛然而止,那一年,無休止的加班被叫停了,直接原因是「十八連跳」。
「喝口水,吃個飯,就聽到哪兒哪兒又跳樓了。
」章鑫拿起奶茶拍在桌上,「咚,又死一個。
」那些一躍而下的人命,帶來最直接的變革是工人底薪從900元漲到了2100元,嚴格執行國家勞動法,每天最多加班兩個小時。
只是漲薪速度永遠追趕不上物價增速,10年前,施緯和四個工友擠在一百塊的兩居室,分攤下來每人只要20元,就在廠房對面,上班很近;如今,離工廠兩公里外的小單間也要一千多。
現在,施緯給自己定的每月零花錢配額是200元。
我送他兩包中華煙,他留了一包,把另一包換成了幾包10塊的。
在廠區小賣部里,煙是一支一支賣的,整包檳榔也拆成一顆一顆的。
菸癮上來了,施緯就只允許自己買一根,雖然明白單買更貴,但畢竟散煙也快,買了一包自己抽不到幾根。
周圍人也早習慣被他蹭煙。
夜色里,一個身影揣兜、弓背,檳榔嚼得「呼呼」響。
30歲不到的施緯打工12年,再過5個月,章鑫也將在富士康呆滿十年。
施緯吐了一口檳榔渣,「一個人能有多少個十年?」
比起如今進廠的年輕人,三十歲左右的章鑫、施緯已經有了中年危機,六七千一個月的死工資令他們焦慮不安,更多更快地來錢是他們迫切需要的安全感。
晚上,員工在廠區LED屏前「打混」
04
留不住的和回不去的
外出十餘年,回鄉種地已無可能,但靠工資一年攢兩萬想在深圳安家也是奢望,這一代的「施緯」們被死死夾在了城市化進程的裂縫裡。
2010年,18個鮮活的生命用奔赴死亡的極端方式,向挫敗、絕望的無常命運發起反抗。
悲劇發生後,9位中國學者發表聲明:當看不到打工通向城市安家生活的可能性的時候,打工的意義轟然坍塌,前進之路已經堵死,後退之路早已關閉,身陷這種處境中的新生代農民工在身份認同方面出現了嚴重危機,由此帶來了一系列的心理和情緒問題。
距離那個悲痛的春天已快10年,留不住的和回不去的問題依然存在。
施緯也想過掙脫。
富士康提供進修課程,施緯報了工商管理,卻早遺忘了學習的本領,也缺乏動力——出了這個廠門,富士康學歷沒有意義,而他不想久留,章鑫也一樣。
實際上,施緯腦子活,待得久認識的人也多,他清楚自己的職級就卡在學歷上,廠領導有心拉一把,一看是中專,也無能為力。
廠里經常有外國供應商來參觀,施緯是陪同之一,身邊還要配一個翻譯。
「這要多大的成本啊。
」他羨慕那些會英語的人,自己只勉強能把26字母認清。
有些人同樣是中專生,卻在工廠里自學英語成才,他們活成了施緯心中的傳奇,「說是郭台銘都接見過的人,他們不會走的,年薪好幾百萬呢。
」
在如今的龍華總部,靠富士康一份工作是養不了家的,打雙份工是年輕工人的常態,送外賣、當服務員、去肯德基打零工……比起10年前暗無天日的加班和從不停歇的生產線,工人們最擔心的不是訂單壓力,而是無班可加。
有人脈的開始招工,有積蓄的就盤個店面,還有人賣手機,「23萬」就在朋友圈裡忙得四腳朝天,他有兩個微信,一個天天曬iPhone手機訂單,遠銷西藏、新疆;另一個招工,節前的正式工招工已結束,20元/小時的臨時工還在招募中。
更多的還是沒有想法的人。
「有點想法的人不會進富士康,即使進了也不會長久。
但凡學點技術,早就跳槽了。
呆久了,就成了沒想法的人。
」施緯說,時間久了,他們也混上了線長、組長,打混的時間也長了。
他一度把致富希望寄托在裁員上。
每到辭工季,這份期望就愈加強烈,「我們都想被裁掉,求之不得。
」施緯想著,以N+1計算,以他的工齡最低也有近十萬賠償,如果只靠現在的工資,一個月5000,不吃不喝近兩年才有十萬塊。
富士康官方否認了外界傳言的裁員34萬人,但他們都清楚,蘋果銷量下滑後,IDPBG事業群(iPhone生產線)已經辭退了三四萬人。
令施緯失望的是,今年裁員名單里沒有他。
最近,他已經吃了好幾頓散夥飯,被裁員是值得慶祝的事,幸運兒必須請客,叫上三五好友,來一份石鍋魚,再來一瓶好喝又便宜的牛欄山。
打工的日子裡一起吹牛、打混,散夥飯後就各自天涯,成為朋友圈裡的點讚之交。
05
漲粉的秘訣是什麼
網絡招工成了如今「來錢最快的法子」,但隨著年末進入淡季,招工獎勵從每人2500元跌到了1800元,臨近春節又跌到了600,年後更只有300,施緯感到,眼下的希望也在遠去。
曾經,網絡招工讓他有了「再熬五年」的動力,他琢磨10年都熬過來了,再熬個5年,到時候拿著養老保險金就能回鄉,2000塊一個月在老家也過得滋潤。
抱有這樣想法的,在富士康大有人在。
1990年出生的曾楨,走的是另一條富士康網紅之路。
在網上,她是「真真真真小姐」,有一頭齊腰長發,穿老頭鞋、寬大的潮牌衛衣,是大多數人心中的標準網紅模樣。
一年多前,曾楨入職夏普品牌市場部,從福田區搬到了龍華總部。
2016年,為挽回蘋果的心,富士康以35億美元收購夏普,成為蘋果供應鏈上更有吸引力的合夥夥伴。
從深圳大學畢業5年、土生土長的深圳人曾楨沒想到有一天會在廠區工作。
她在廠區附近租了3000塊一個月的一居室,算是當地頂尖的奢華,卻沒有朋友,也不化妝了,頭髮都不想洗,戴著鴨舌帽就去上班。
這樣的日子剛過三個月,曾楨就犯了自閉,去醫院掛了心理科。
以前,曾楨在福田區進出大廈公寓,三五好友隨叫隨到,日子是小禮服、香檳和徹夜的party。
為了回到過去,曾楨決定不管開車多辛苦也要搬回市區,每天六點就從福田趕去工廠上班,「每天頭都暈,天黑得連導航都提醒我開車燈」。
午飯時間,她尋找那些漆著粉色的牆角和彎曲的鋼管,這些都將成為照片的背景板,「現在人都喜歡工業風。
」修圖10分鐘後,照片就被上傳到潮牌分享平台,成為服裝的賣家秀。
2018年,玩了半年抖音後,她的粉絲就達到了20多萬,比起那一萬名富士康招工號,這個成績已經是佼佼者。
但曾楨很清楚,半年裡如果沒有達到百萬粉,就很難再漲了。
而且,曾楨不干招工,她要做的是真正的網紅品牌,帶貨的那種。
回廠路上,「真真真真小姐」在抖音上做直播
「你採訪過百萬粉、千萬粉的大V嗎,你知道什麼漲粉的秘訣嗎?」章鑫跟施緯一樣焦慮,但他也心知肚明,「小姑娘一個一個年輕又漂亮,我們這些老臘肉玩不過。
」 章鑫的粉絲數已停留在五萬很久了,前一陣,他拍了一段郭台銘走在廠區的短視頻,標題「為什麼郭總裁要在美國建廠」,粉絲數終於衝上了7萬。
最近,他密切關注名為「富士康小可愛」的ID,這是觀瀾廠區女工運營的帳號,三個月就漲了近一萬粉絲。
在章鑫的概念里,創新意味著改變標題字體。
施緯曾找兩個女工協助拍過兩個小段子,段子還是模仿來的,但施緯覺得太累了,找人、設計、拍攝、編輯太費事,最終播放量也不高。
李曉冬手裡攢著一堆在深圳車展拍的模特,盤靚條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車展蹲了多久,只看他一天發一個模特,最後積累了10萬粉絲。
10年前,姑娘和性是寂寞工廠里為數不多的慰藉,當時,姑娘與小伙子的比例尚有一比十,如今廠妹仍是網上招工最好用的鉤子,「富士康進得早,女朋友找得早」「錢多錢少無所謂,找到女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
實際上,現在的富士康連一比十的姑娘也沒有,「產線上沒有姑娘,全是帶把的。
」為了製造姑娘很多的假象,施緯把四五個廠妹剪進同一個視頻里。
下班時間,零星的蹬著高跟鞋、身穿連衣裙的時髦女工走過,後面是一大群穿著深藍制服的男士們,「這才是富士康的真相」。
章鑫、施緯、李曉冬的出現不是偶然,是下滑中的代工廠與上升中的網紅經濟共同造就的結果。
他們陷入了自己設想的悖論:為吸引打工仔進廠,他們只拍攝工廠乾淨、福利待遇好、美女多的一面;但是,只要還在富士康一天,吸睛題材就不會成為創作的主流。
臨近春節,施緯提前請假兩天,回到四川巴中老家。
傍晚天色陰沉,他在山上一邊烤火,一邊直播。
一條「你肯定不是內部員工,是中介」的留言把他氣炸了,他用力地拍火,白煙騰起,嗆得說不出話,越著急,咳嗽越重,聲音透過螢幕刺入耳膜,「我就是富士康員工是不是,不是騙人的是不是,你們也是有需求的是不是,我能推薦一個好部門是不是……」他一口氣說了十來個「是不是」,又氣又急。
天黑了,新買的運動鞋踩在泥濘的山路上,直往山下竄,施緯手上還舉著手機直播,鏡頭掃過山間,畫面劇烈地晃動,直播主人那邊傳來一陣「臥槽」。
下山後,他沒急著回家,蹲在門口點了一支煙。
他解釋,農村人不習慣直播,一天到晚舉著手機會被當成傻子。
一個脆生的童音打斷了直播,喚他上樓吃飯,問他在幹嘛。
他扭過頭,「在和遠方的朋友打電話」。
施緯估摸,現在怕是有兩三千富士康人在網上招工——他顯然低估了網絡傳播的力量,當我告訴他數量超過一萬人時,他嘆口氣,「一萬人啊,去你大爺的」,又重複了一遍。
在這一萬人中,「23萬」始終是他們羨慕不已的「大神」,有人猜他是中介,有人猜是內部員工,也有人猜是外部供應商,才能拿到大批量手機在微信里賣,就連他的作息也異於朝八晚八的富士康廠工。
他問我是否有男朋友,要求我發自拍照,約訪的時間始終在拉扯,最多的話是「晚點兒」。
曾經零點告訴我有空,要相約在酒店大堂,半小時後又說太晚了,被朋友拉去喝酒了。
我離開龍華廠區的前一晚,他發來自己的酒店房間號,我提議大堂見,他沒了回復,電話也再沒有接。
只有微信帳號在持續展示這位富士康招工大神的傳奇,過去的兩周里,「23萬」的粉絲漲了2000人,節前招工已結束,手機生意的快遞也停了,「23萬」發了一條朋友圈:一切盡在不言中,祝老鐵們2019發奮圖強,漸入佳境。